来源：财主家的余粮

本文是“川王来了不纳税？”一文的续篇。

昨天的文章中，我们提到说，从立国开始一直到1913年之前，整体上来说，整个美国一直是没有所得税的。 

那，问题就来了：

1913年之前，美国联邦政府靠什么生活？

答案是：

关税、消费税和卖地收入。

就在2024年10月31日，特朗普在国会山与部分共和党议员的闭门小会上，他首次提出，考虑用关税完全替代所得税。 

这事儿有没有可行性呢？ 

那，我们就要谈谈美国的关税问题了。 

我们来观察一下1792年美国联邦政府成立以来，关税/消费税、所得税以及社保税的额度与美国GDP的比例（请横屏查看）。

（简单说一下，所得税是指对企业、居民的收入征税，而社保税，是建立了社会保障系统之后从个人工资收入中扣除的社保金，关税是针对进口商品施加的税收，消费税则是针对国内商品消费的税收）。

给予图表，我们可以观察到，从1792年一直到1912年，这120年时间里，美国联邦政府的所得税和社保税都接近于0，只有关税和消费税。 

所得税起源于1913年的宪法第16条修正案，规定联邦政府有权对机构和个人征收所得税； 至于社保税，源于1935年美国国会通过《社会安全法》，该法案为美国的工作人群，建立养老金体系，后来逐渐扩展到其他人群，最终形成了社保体系，社保金就被称为工资税或者社保税。 

自美国建立之日起，有大约100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是金属货币时代，只有金银才是货币，政府不能随随便便印钞，借国债花钱倒是，但最终必须要用金属货币偿还，相当于给政府头上勒了一个紧箍咒。

这个时候的美国政府主要靠关税生存的，而关税本身的额度并不大，只占到了美国GDP总额的2-3%，所以联邦政府的收入就这么点儿。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花钱必须谨慎节俭，量入为出——绝对不像今天的联邦政府，花钱如流水不说，一点儿为财政负责的意识都没有，没有钱就使劲儿借，借了也从来没想着还，把美国国债给堆积到了35万亿美元这样恐怖的级别，平均每个美国人欠债10万美元。 

因为政府收入少，所以不会想着什么“花钱办大事儿”，政府对于民众生活、工作和经济活动干预极少，所以美国在立国之后100多年的时间里，都是“小政府、大社会”的社会模式，是当时世界主要国家中经济最为自由的国家，全欧洲那些想要追求宗教自由、经济自由和美国梦的人，都成群结队地移民到美国。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哪怕加上消费税收入，加上卖地收入，美国联邦政府全部收入，占当时GDP的比例，都还不到5%。 

我写过一篇文章，列出来了美国联邦政府1792年成立之后一直到南北战争爆发之前，美国联邦政府关税收入及卖地收入情况。

特朗普说，用关税完全替代所得税，人家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而且有着强大的历史传承的，毕竟，美国政府在上百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是靠关税来养活的。 

为了说明以前的美国政府，和现在的美国政府有什么区别，现在联邦政府在花钱上有多无耻，我这里给大家列几个数据：

1789-1849年，60年时间，美国联邦政府加起来的总收入是11.6亿美元，总支出是10.9亿美元，结余0.7亿美元，1849年美国年度GDP规模为24亿美元；

1850-1900年，50年时间，美国联邦政府加起来的总收入是14.46亿美元，总支出是15.45亿美元，赤字0.99亿美元，1900年美国年度GDP规模为206亿美元；

2017-2020年，4年时间，特朗普第一个总统任期，联邦政府总收入13.53万亿美元，总支出19.09万亿美元，赤字5.56万亿美元，2020年美国GDP为21.3万亿美元；

2021-2024年，4年时间，拜登总统任期，联邦政府总收入18.31万亿美元，总支出25.98万亿美元，赤字7.67万亿美元，2024年美国GDP为29.35万亿美元。

从对国家财政负责任的态度来看，拜登和特朗普是美国有史以来最无耻、最大手大脚、最不负责任的总统——由特朗普这种历史上花钱最不负责任主儿，说要联邦政府省钱，用关税替代所得税，真是够魔幻的！

下面的这张图，就是美国自立国一直到2023年，关税在联邦财政总收入中的比例情况。

根据上面的图表，除了个别年份靠卖地之外，南北战争爆发之前，关税收入一直占到联邦财政收入的90%以上，南北战争爆发之后，联邦政府为了筹措战争开支，开始大幅度增加各种消费税，还临时增加了所得税，这才让关税在联邦收入中的比例下降到了50%左右。 

1913年，在宪法层面扫除了联邦政府征收所得税的障碍之后，关税占政府财政收入的比例才算真正的大幅度地降到了10%以下。 

不过，到了大萧条期间，美国国会又搞出来一个臭名昭著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案》，抬高关税，让全球经济的大萧条持续了10年之久，在此阶段美国关税收入占联邦财政总收入的比例，上升到15%左右。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美国主导建立起以美元为全球货币、以关贸总协定（GATT，后改为世界贸易组织WTO）为贸易基础、以IMF、世界银行、世界清算银行为金融框架的全球经济秩序，在全球推行自由贸易，美国的关税收入才大幅度下降，在美国财政收入中的占比，甚至降到了5%以下，最新的2023年和2024年，关税收入占比甚至不足2%。 

2023财年，美国联邦财政收入4.47万亿美元，其中关税收入803亿美元，占比1.8%；

2024财年，美国联邦财政收入4.92万亿美元，其中关税收入770亿美元，占比1.6%；

相比之下，2023财年和2024财年，美国所得税收入总额分别是2.6和2.96万亿美元。 

特朗普说，要用关税完全替代所得税，那么，我们首先需要看看，美国每年“进口”的商品总额有多少，能不能从这上面，乘10倍、20倍、50倍地增加税收？

从1960年到现在，美国每年进口商品金额从147亿美元暴增到了现在的3.2万亿美元左右，最近3年基本都稳定在3.1万亿美元左右。 

很多人用计算器噼里啪啦一算，现在美国的平均海关税率只有2%，每年进口3万亿美元的商品，收到800亿美元左右的关税，如果给加到70%甚至100%，那不就可以收到2万亿甚至3万亿美元的关税了么？ 

替代所得税完全可行啊！ 

这种线性思维，让我想起来某个人说的话——

图样图森破，萨姆泰姆丝乃亦无！ 

我们不妨看一下美国进口商品平均关税税率的历史…… 

下面这张图表，是1820年迄今美国历年所有进口商品和应税商品的平均关税税率……

大家可以看到，哪怕是1930年灾难性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案》签署之后，美国的应税商品平均关税税率暴增到了59.1%，但全部进口商品的平均关税，也只有20%。

哪怕特朗普在2018年对中国发动贸易战，美国全部进口商品的平均关税税率也才来到4-5%的水平，而且2023年和2024年就又回到了2.5%左右。

谁能想象一下，针对美国所有进口商品加征100%关税是个什么概念？ 

特朗普根本不可能对所有进口商品的关税提高到100%！ 

第一，是因为存在着2%这样低的关税税率，所以美国的进口额才能达到这么高，’如果你加50%的关税，那意味着进口商品变得无比昂贵，美国人就买不了这么多东西了，而且这个东西是非线性的，也就是说，你的进口关税税率稍稍增加一点儿，你的进口金额可能大幅度下降，别说等你把税率提到50%以上，哪怕你把关税平均税率给提到20%以上，进口金额就可能减半减半甚至再减半了，你根本不可能收到那么多钱。 

第二，其他国家也不会傻傻地承受特朗普政府关税，他们会采取报复措施，也将自己的关税给加起来，这样一来，美国的出口也会受到极大影响。作为全球最大的进口国，若美国开启高关税时代，其他国家也都纷纷效仿的话，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开启的、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全球化，也就彻底凉凉了。 

正如1930年《Smoot-Hawley 法案》签署之后，全世界陷入深度经济大萧条一样，特朗普如果敢加到这么高的关税，绝对会把整个世界经济都推入灾难性的深渊。大萧条逼出来了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接下来的世界，这一次会出来什么妖魔鬼怪，大家只能自求多福了…… 

第三，哪怕特朗普秉承着，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强硬地就是要征收这么高的关税，可是，美国人现在绝大多数日常消费的工业品其实都是靠进口的，包括他们日常的穿和用的商品，甚至包括绝大多数电子产品，都是外国生产的，如果特朗普政府真无差别地给加这么高的关税，美国国内的通胀率立即就会飙升，美国民众也会受不了而造反的。 

要知道，特朗普还在竞选中吹嘘，自己上台能降低通胀呢！ 

第四，关税在非市场预期的情况下大幅度抬升，只会带来美国进口和出口行业的崩溃，而这两个行业的崩溃，意味着全球范围内信贷的极度紧缩，在当代金融体系中是极为要命的，很可能带来美国经济以及全球经济的大萧条； 

第五，全球贸易如果因为特朗普的高关税而崩溃，那么，二战以后充当世界货币的美元，也就没啥大的意义了。

正是因为美国不断地进口商品，连续几十年大幅度的贸易逆差，把废纸造出来的美元换成其他国家真金白银生产出来的商品，所以才有了美元在全世界的流通地位，如果全球贸易都崩溃了，大家还保留这么高的美元储备做什么？等着让特朗普用1个比特币还账1万亿美元么？

等等，等等，还有很多原因，非特朗普人力之可为。 

为了说明关税暴增的影响，下面我们简单介绍一下《斯穆特-霍利关税法案》及其后续影响。

1928年的总统竞选中，共和党候选人胡佛提出，要提高农产品关税，保护美国农业，这是他的竞选承诺。等到胡佛真的上台之后，更加激进的共和党人Smoot和Hawley，在1929年4月，提起了要将当时进口的20000多种商品加征关税的Smoot-Hawley提案。

就这俩货。

当时的美国，已经当了30多年的全球第一大经济体，其对外贸易额一直也是全球第一，1929年4月，该提案被提交给美国众议院，5月28日在众议院通过，但大多数经济学家们都相信，该法案很难在参议院通过，即便在参议院通过，也会遭到胡佛总统的否决。 

1929年的美国，尽管经济增长看似依然强劲，但也面临经济衰退的风险，劳动力市场已经开始衰退，政客们开始把矛头指向国外，随着时间增加，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该法案有可能在参议院获得通过。到了1929年10月，人们得知，该法案很有可能在参议院通过的时候，美国股市立即反应过来了，于10月24日开始了暴跌之路。 

所以，1929年的美股大暴跌，并不是毫无征兆、莫名其妙爆发的！

不仅如此，当时世界其他主要经济体政府，得知该法案在众议院通过之后，抵制活动立即就爆发了，外国政府开始提高对美国产品的关税。到 1929 年 9 月，胡佛政府已经收到了 23 个贸易伙伴的抗议照会，但这些报复行动的威胁，被美国总统置之不理——我是美国人选举出来的总统，又不是你们选出来的总统，管你妹啊！ 

1930年3月24日，该法院草案在参议院获得通过；

1930年6月13-14日，修改后的法案在参众两院均获得通过。 

尽管胡佛本人与经济学家们一起反对该法案，称其“恶毒、敲诈和令人讨厌”，但他在受到本党、本内阁和商界领袖的影响后，最终在1930年6月17日，签署了该法案，由此成为正式的法律。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全球贸易体系和经济秩序，从1930年开始崩塌。 

1930 年 5 月，美国最忠实的贸易伙伴加拿大对 16 种产品征收新关税进行报复，德国通过清算建立了贸易体系，随后，古巴、墨西哥、法国、意大利、西班牙、阿根廷、澳大利亚、新西兰、瑞士以及所有英联邦国家都对美国实施了关税报复。 

一开始，关税政策似乎给美国制造业带来了好处，原本依赖于国外供应的工厂、建筑合同和工业生产都急剧增加，然而，此时的全球经济已经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正常的贸易被强行打断，许多行业都开始出现危机。

出口行业最先崩溃，1929年出口额有 54 亿美元，到了1933年，仅剩21亿美元，其中，对欧洲的出口从23亿美元遽降至1932年的8亿美元；

进口行业随之崩溃，1929年出口额有 44 亿美元，到了1933年仅剩15亿美元，其中，从欧洲来的进口商品从13亿美元遽降至4亿美元；

其他行业受到这两个行业的影响，也开始逐渐陷入深度萧条，而原本兴旺了几个月的进口替代行业，因为成本太高整个社会消费不起，也开始陷入深度衰退；

众多行业的衰退，带来了无数信贷上的呆账和坏账，这让美国金融体系信贷开始紧缩，而当时还处于金本位时期，美联储还没今天这么大胆，不敢随便印钞，联邦政府也负责任，所以没有大规模增加国债，这信贷紧缩陷入自我螺旋之中；

金融体系的信贷紧缩，带来了各行各业进一步的深度衰退和萧条；……

就这样，短短两年时间，美国经济总量，就从1929年的1031亿美元，暴跌到1931年的758亿美元，下跌了近30%。

Smoot和Hawley这俩货，吹嘘说关税法案能降低失业率，提高美国人的工资，让美国重新伟大，1930 年《斯姆特-霍利关税法案》通过时，失业率为 8%，但新法案实施了1年，1931 年失业率暴增了一倍到 16%，1932-1933 年更是上升到了25%。 

这是美国有史以来失业率的最高水平。 

这还不算完。 

关税法案之前，美国已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贸易对象，而当美国竖起关税高墙，其他那些严重依赖进出口贸易的经济体也开始崩溃，而经济的暴跌，带来了全球的信贷危机。 

全球信贷紧缩之下，无论各国自身降低利率、延期支付债务，还是发放紧急贷款，都变得更加困难，更别说国际之间的了。 

1931年，当奥地利信贷银行倒闭之时，斯姆特-霍利关税的全球祸害开始显现，全球信贷开始紧缩，从美国到英国，从德国到意大利，从日本到西班牙，全球大多数经济体，几乎全部陷入经济大萧条之中去了…… 

而且，这个大萧条，一直持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后面的剧情，大家都老熟悉了。面对经济大萧条，各国的民族主义开始崛起，德国纳粹、意大利法西斯、日本军国主义先后在本国获取了统治地位，并且以战争作为解决萧条的手段，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至于斯穆特和霍利这俩货，因为关税法案的惨烈影响，很快就失去议员资格，然后，两人很默契地，先后在美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夕去世。 

迄今为止，该法案在美国参议院官网上，被认定为国会历史上“最具灾难性的行为”，而Smoot和Hawley，也被人们称为美国历史上最愚蠢的议员，签署该法案的总统胡佛，本来是持自由贸易经济理念的胡佛，就这样被动地成了美国历史上“最贸易保护主义”的总统。 

接下来我们看看，特朗普的关税替代所得税，是打算挑战美国历史上最愚蠢议员名号么？

或者，至少也挑战一下“最贸易保护主义”的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