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21日,全球最大比特币洗钱案的核心人物张雅迪(Yadi Zhang音译,本名钱志敏)在伦敦南华克刑事法庭视频出庭。
记者:李晓洁;来源:三联周刊
今年10月21日,全球最大比特币洗钱案的核心人物张雅迪(Yadi Zhang音译,本名钱志敏)在伦敦南华克刑事法庭视频出庭。庭审中,她当场否认非法占有、转移加密货币等所有指控。关于她的正式刑事审判,排期到2025年9月29日。
一天后,10月22日,英国皇家检查署(CPS)发布一则“致蓝天格锐欺诈案受害者的通知”,通知中提到,“英国公共检察署署长(DPP)已启动民事追偿程序,从Yadi Zhang(也称作Zhimin Qian)和 Jian Wen(温俭)在英国被扣押的财产以及其他资产进行追偿。”
段和段律师事务所的丁杰律师是该案的代理律师之一,他参与了在英国针对钱志敏的庭审。他告诉本刊,这项通知表明,国内蓝天格锐投资受害人可以聘请法律顾问,向英国高等法院提出正式书面申请。“解决了该案在英国法律项目下的问题后,英国与中国官方的合作有可能会展开。”
今年9月前后,本刊记者在北京、河北、苏州见到一些蓝天格锐案的投资人,他们年龄大多在50-75岁之间,投资金额从几十万到上千万不等。直到钱志敏消失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昔日“女财神”几乎一无所知。她年龄多大?来自哪里?有没有家庭?甚至,她本名叫什么?都无定说。直到她的身影,在这桩全球最大的比特币洗钱案中再次出现。
今年3月底,烟台果农唐义在国内社交软件上刷到了几则视频,那些视频话术相似,用大号的加粗字体写着“英国查封6.1万枚比特币!牵出中国一起金融庞氏骗局,幕后老板从中国卷走430亿,潜逃到英国”。“英籍华人外卖员帮英国钱志敏洗钱,巨款还能追回来吗?”……
“钱志敏”,这个名字唐义有几年没看到了,他一时有点恍惚,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跟自己、跟10多万蓝天格锐投资人相关的案子——如果这些视频里的信息是真的。
蓝天格锐全称“天津蓝天格锐电子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4年3月。公司曾在全国推出10期理财产品,内容与比特币、智能养老相关。每一份理财产品售价3万元至6万元不等,合同期12~30个月,承诺每一份合同期内,除周末和节假日,投资人账户上每天都能收到约160元分红,只赚不赔。这样算下来,合同到期后投资人能拿到大约3倍的本金,利息远高于银行、商业保险等理财方式。2017年7月,蓝天格锐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天津警方查封。半年后,天津市公安局河东分局发通报称,三年多时间,蓝天格锐吸引了约13万投资人,涉及31个省、市、自治区,涉案金额超430亿元。
唐义看到过这则通报,他就是13万投资人之一。2021年,他还看到一则判决书,天津市河东区人民法院判处蓝天格锐法人任江涛10年有期徒刑,同时抓捕了其余20多位公司人员。但公司实际控制人,一名昵称“花花”的女性另案处理,也是在这则判决书里,他第一次看到花花的原名是“钱志敏”。
几年后再看到钱志敏的名字,唐义的情感很复杂。2015年他投资了近60万元,除去到手的分红,损失了40多万元,这些年他一直做果农还债,再没投资过任何项目,也不再轻易相信外人以及网络上的信息。
但4月开始,有关洗钱案的报道越来越多,称这是英国乃至世界范围内金额最大的比特币洗钱案。文章信息大多来自英国媒体《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的连续报道,以及英国法院的庭审文件:2017年9月,钱志敏化名张雅迪,持有圣基茨和尼维斯联邦护照进入英国,在英华裔女性温俭(音译)9月成为她的翻译和助理,此后几年协助张雅迪利用比特币洗钱。更让唐义激动的是,有文章直接指出落网的张雅迪是中国天津蓝天格锐实际控制人,拥有6.1万枚比特币(在4月换算成人民币接近400亿元)。
左图:钱志敏借用另一身份“张雅迪”(音译)的护照进入英国,这是张雅迪护照上的照片。右图:钱志敏在英国的助手、管家和翻译温俭(音译)
不止唐义,这起全球最大的比特币洗钱案,在蓝天格锐10多万国内投资人群体中掀起更多波澜。今年9月前后,我在北京、河北、苏州见到一些蓝天格锐的投资人,他们年龄在50~75岁,投资金额从几十万到上千万元。他们是批发商、退休老师、银行员工、公检法系统退休人士,总体受教育水平不低,思维比较活络。步入中老年后,手头有些存款,不愿放在银行拿利息,被身边同事、亲友、领导等人推荐投资蓝天格锐。采访中,除了讲述自己血本无归的投资遭遇外,多数人还问我同样的问题:花花(钱志敏)、张雅迪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一部分人相信在英落网的张雅迪,就是当年蓝天格锐的“花花”“花姐”“花总”。主要因为她持有大量比特币,这是蓝天格锐的核心业务之一,而她到英国的时间,刚好在蓝天格锐被查封的两个月后。另外,在英国协助张雅迪的温俭曾在庭审中说,张雅迪腿部残疾,常年卧床、极少外出,平日靠电脑游戏和比特币交易消磨时间,夜晚还会因噩梦惊醒。而蓝天格锐的花花,2016年夏天出过车祸,膝盖受伤,此后也靠轮椅出行,这些特征基本符合。
还有一部分人,坚定认为张雅迪不是花花。他们口中,花花极其聪慧,是数学天才,清华双学位博士,她爱国、爱客户、爱老人,昼夜不分地经营一家民族企业,在不同城市开设过几百家实体客服中心。他们称自己是“格锐人”,认为2017年“蓝天格锐被非法查封”。“公司在业期间,从未拖欠过投资人一分分红,这样的公司、花总怎么可能是骗子?她为什么要逃到英国?”
今年64岁的杨飞现在还记得2015年10月第一次见花花的场景。当时他被一个朋友介绍投资蓝天格锐,说是“能为老百姓赚钱的好公司”。因为身处体制内,而且从没接触过投资,杨飞非常谨慎,提出先见一见公司实际控制人。他被朋友带到天津火车站附近福建大厦的27楼,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花花。
《草木人间》剧照
“说老实话,我第一眼看到花花是不相信的,她身高一米五几,胖乎乎,给人感觉很木讷,不像一个干事业的干练样子。我心想,‘拉倒吧,这人还能带老百姓挣钱?’当时就想算了,但她一开口,就吸引了我。”杨飞说。花花声音平稳、自信,从不磕巴。她给杨飞介绍蓝天格锐的比特币业务,说比特币是数字货币中相当于黄金一样的存在,不会面临通货膨胀,且一定会持续上涨,未来“一币一别墅”。另外,花花提到当时国际的科技发展趋势,说起蓝天格锐计划研发科技产品,未来会成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领头羊。她预测几年后中美必然有贸易战、科技战、金融战,只要投资人跟着她一起挖币、投资科技产品,将来就能抵御美国全方位入侵。“她滔滔不绝,讲了将近俩小时,但一句催促我投资的话也没说,我也不觉得烦,竟然都能听进去。”杨飞说,他当天跟花花聊完就投资20多万元。
这种极富魅力的反差感,是很多投资人对花花的第一印象。投资人叶厚德做了几十年家居建材生意,早在2014年下半年就投资蓝天格锐。他此前从未听说过比特币,但见到花花,看到她拿记号笔在白板上,简单画几个圈和箭头讲起比特币、区块链,他觉得自己听懂了,“跟着她投资比特币是个好机会”。随后每个项目他都买,投入1000多万元,专做比特币投资,后期连店铺也关了,甚至还成为小头目,负责跟河北唐山其他投资人“科普”比特币、蓝天格锐动态,为他们“答疑解惑”。
或许是被花花的语言能力折服,这些投资人很少主动向她问起学历、背景。只是投资人中有流传,花花在清华大学读过数学、密码学,去美国待过一段时间。为什么回来?“因为她在美国发现了数字货币将来是全球最有发展前途的领域,所以回国做这个事业。做大做强,带领百姓共同富裕后,她会把公司交给国家。”她在投资人心中是真正有“家国情怀”的人,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看书、学习。几位受访者都提到,当跟投资人谈到国家还不是金融、科技的中心,她流露出的惋惜、期待,让听者感觉似乎很真实。
撇开“花花”传说中的神秘经历和表现出的家国情怀,单从赚钱的角度回看2014年前后,比特币确实是一门好生意。这个诞生于2009年初的第一代数字虚拟货币,因为其去中心化、不依赖于任何官方机构和国家,能避免通货膨胀的特点,逐渐受到关注和认可。2013年,比特币价格从年初的约13美元飙升到4月的近250美元,此后经历几轮涨跌,年底突破1200美元。暴涨的比特币吸引中国买家的关注,越来越多中国玩家进入比特币市场。有人称这一年为中国的“比特币元年”,“中国大妈都开始涌入行业”。也是这一年,国内第一家比特币矿场建成,这些矿场内有若干台矿机连着主机,算力更强,挖出比特币的概率更高。
蓝天格锐成立后的第一年,就是靠“买矿机挖矿”的模式吸引投资人。杨飞给我看了公司最初几个理财产品“蓝天一号”“蓝天二号”“有利有币”的协议书。相似的模式是——蓝天格锐销售矿机,一台2万元,投资人购买矿机后,可以选择自行带走矿机挖矿,或者把矿机租赁给公司托管一到两年。托管期间,投资人账户每个工作日都能收到160元左右收益。购买矿机数量越多,每日分红越多,合同到期后托管关系结束。杨飞说,几乎没人会带走矿机,大家都愿意托管给公司,共同助力公司挖矿,“陪公司发展”。投资人每天都能收到手机短信,“叮”的响一声,就知道是分红到了。
深圳的一家矿机生产基地,工作人员在对矿机进行通电检测(图|视觉中国)
靠着当年比特币在国内的火热,以及托管模式下宣传的“只赚不赔”,蓝天格锐收获了头几批资金,也确实在天津、广州、沈阳等地建立矿场,不定期组织投资人去矿场参观。一位投资人曾去过矿场,他告诉我,矿场大多开在郊区,在巨大的库房内,一排排架子上摆满矿机,成千上万台。按照蓝天格锐的说法,公司会在投资人参观前几天拉闸停电,参观当日,让投资人戴口罩进去,“防止辐射伤害”。
这一说法听起来很温馨,但在开过矿场的比特币从业者看来“没有任何必要”。“矿机的辐射跟你家台式电脑差不多,基本不会对人有任何影响,参观时不打开矿机,能看到什么进展?”于子莫至今还在国内经营比特币矿场,他告诉我,除非遇到特殊检查情况,自己不会轻易让矿场停工。而且蓝天格锐矿场的位置也让他有些怀疑其真实性。“矿场最大的消耗和成本就是电费,所以一般都开在电费低廉的山区、偏远地区。即使开在城市郊区,成本也很大,说不定连带着把附近居民区的电量都耗完了。”
但杨飞和部分投资人到现在也相信入局蓝天格锐比特币投资的合理合法性。杨飞做事谨慎,早在第一次见花花前,就查询过国家政策性文件,知道2015年国家鼓励大众创业、万众创新,鼓励运用互联网和开源技术,构建创新创业平台,也引导机构投资科技型中小企业。另外一个原因,是之后几年,比特币经历暴涨暴跌,但总体价值不断提升,最高时一枚比特币价值6.9万美元,与花花预测的“一币一别墅”没太大差别。“她看问题太准了,如果公司合规经营到现在,能为国家创造多大价值?”
在河北一位投资人家里,一位投资人大姐把一个带有空气净化器的项链套在我脖子上,立刻传来冰凉的金属感。大姐很热心,跟我说以后出差、在外坐公交就带着“小蓝”,对身体好。“小蓝”是这个空气净化项链的名字,胸前的蓝色吊坠有火柴盒方块大小,充电使用。方块中心有一个蓝天格锐公司的字母标志,打开开关后,字母亮了,侧边三个小圆出气孔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
传说中的空气净化项链(图|网络)
几分钟前,投资人叶厚德向我展示了“小蓝”的“神奇功能”。他找来一个高脚透明玻璃杯,点了一根烟,猛抽一口,烟雾吐进玻璃杯内,迅速用手掌捂住杯口,再扔一个小蓝吊坠进去。他有点激动,高声对我说“仔细看啊”。我不敢往别处看,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手掌下的玻璃杯,大约五六秒后,杯内的烟雾没了。“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这是好东西,今天你来,我把这送给你做纪念。”叶厚德边递给我“小蓝”,边说2022年底新冠疫情防控放开后,感染的高峰期,有一个投资人脖子上一直戴着两个“小蓝”,全家只有他没发烧。
投资人们说,花花曾宣称蓝天格锐将来会帮助国家成为金融、科技的中心,比特币对标金融,接下来是科技。这个“小蓝”净化器,就是蓝天格锐2015年底推出的科技产品,宣称能净化身边3立方米的空气。同一时期,还有“大白”——手机大小的杀菌仪器。叶厚德说,如果皮肤有伤口、有脚气,用大白扫一下就能消毒,“碘伏都省了”,他还看见过有不少女性投资人吃饭前也要用大白扫一下碗筷。几个月后,蓝天格锐推出产品“大蓝”,一个形状类似站立式空调的大型空气净化器,公司计划把“大蓝”投放在雾霾严重的京津冀各个公交站,设想通过与公交站合作实现上亿盈利。
公司各类项目的宣传资料(图|受访者提供)
如果不讨论这些产品推广计划的可行性、产品质量等问题,花花对社会现实有很强的观察力和想象力。2015年左右,空气污染、北方雾霾都是社会热议话题,花花借着这些产品,宣传科技与环保。那时期,另一个热议话题是人工智能,这个更符合花花的“科技强国”口号,她也很快找到了公司与科技产生关联的方式。
2016年年中,花花向投资人宣布,蓝天格锐投资了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深圳科研团队,与团队负责人沟通后,她决定每年投资团队几千万元,团队将用三年时间研发出车载智能安全带、智能马桶、robot机器人等多种智能产品。我联系到该团队的一位研发人员,他告诉我,当年国内投资风气很热,团队负责人刚回国,很快就有不少投资方想与他合作。为什么选择和花花合作?这位研发人员的答案是“情怀”。他说,团队领导考核资方最重要的标准是“情怀”。“如果对方只是为了赚钱,那我们为什么要替他赚钱?我们希望做出全民普惠的产品,推动社会进步。负责人跟花花接触后,认为花花就有这样的家国情怀。”
“家国情怀”成为蓝天格锐每一项业务的“最终理想”,只是用不同的语言表达。按照惯例,蓝天格锐每推出一个新产品,都会在天津举行新品推介会,每一次推介会都在大酒店、会展中心等大型场地开展,上千投资人带着亲朋好友,从不同城市赶来,交通、食宿费用全免。在与深圳这家团队确立合作关系后,蓝天格锐又举行了一次推介会。推介会上,花花说“蓝天格锐已经走在第四次工业革命前列”。至于具体什么是第四次工业革命、什么是工业4.0时代,投资人们的理解更多来自花花的讲述——“智能化、信息化时代”“带领国家弯道超车”……
蓝天格锐的一场推介会现场(图|网络)
投资人们很愿意相信这种宏大叙事。我接触到的不少投资人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人参与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有人自己或家人当过兵,有人在公检法系统工作到退休。采访中,“党和国家”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词,民族与个体命运紧紧相连。一位投资人告诉我,有投资机构曾想给蓝天格锐投天使轮资金,但被花花拒绝了,“花花说,那家投资机构有外资成分”。这也成了很多投资人“尊重”花花的另一个例子。
借助非常接地气的产品、情怀以及同样有“情怀”的科技团队,2016年,蓝天格锐快速发展,进入黄金期,经常在天津、山东等地举办推介会。这些推介会上的一个重要程序是听花花演讲。投资人被要求不能带手机、相机等电子录像录音设备,还要过一道安检。不少投资人回忆,那场景“像地铁安检一样,小包过机器,还有安保手里拿着棒扫一下全身”。受访的投资人对此的理解是,因为花花是从美国回来的高科技人才,“她怕自己树大招风,所以要保护好自己”。
2016年年中,花花在高速遭遇意外车祸,膝盖受伤,司机当场身亡。从那之后,花花经常坐轮椅,被助理推着进场开会,演讲外的场合戴起口罩,从不与别人合影,显得更加神秘。但这丝毫不影响投资人的热情。一位北京的投资人告诉我,那时她去天津开会,结束后投资人排成长队,等着刷卡交钱。“还有人因为插队交钱打架你知道吗?看完之后我很震惊,也跟着激动,买了很多。”
2016年3月25日,蓝天格锐与天津市宝坻区政府合作,签约了“智能手环项目”。这是我采访中,“花花”唯一尝试落地的产品——一个开在不同城市社区的实体店铺,与智能手表(橙色表带,表盘有三个按钮,可以定位位置、紧急呼救、使用微信)一起服务老人居家生活。
智能手环项目宣传图(图|网络)
这又是一个踩在社会痛点上的项目,养老问题不仅是当下个体家庭的需要,也是政府工作的重点。“智能养老”项目直接为蓝天格锐带来最重要的一次政府合作。“宝坻新闻”播放了蓝天格锐法人任江涛与时任宝坻区委书记陈浙闽握手、签协议的视频。当地报纸也刊登了消息,报道中提到:“蓝天格锐智能手环项目落户大口屯镇工业区,计划总投资15亿元,重点建设生命环运营总部以及大数据中心、客服中心、研发中心等,全运营后可增加宝坻区每年税收2000万元。”这次合作也成为所有投资人信任公司的最大理由,陆续有投资人抵押房产、贷款、刷信用卡,与蓝天格锐签订多份合同。“因为这个项目有政府背书,我们相信国家有错吗?”一位投资人说。
客服中心主要招聘刚毕业的大学生、中专生等,月薪三四千元。孙鹏是前十批受训员工之一,2016年春,他在天津培训结束后,被分配到上海闵行区一家生命环客服中心做店员。当年他只有28岁,母亲是蓝天格锐投资人,听说客服中心需要员工,孙鹏就去应聘。客服中心在上海开了6家,他所在的上海2店开在一个商业楼二层,服务附近几个小区。
“除了有一个值班员工住在客服中心,24小时电话在线,我们其余员工朝九晚五,有时出门服务,时间比较自由。”说起服务,孙鹏记得,每个城市总体相似,55周岁以上老人可免费领取一个生命环,老人子女下载对应App后可以通过生命环查看老人位置。有的客服中心提供免费水果,有的是免费粥和绿豆汤。孙鹏所在的上海2店提供免费的棋牌室、台球桌,室内还有一处小场地专门设了游乐设施,给儿童免费玩耍。有时,附近社区有老人需要上门做保洁,他就带着保洁上门。他们还接受附近小学生家长的接送孩子上下学需求,都只收取比市面上低廉很多的费用。
建立的生命环客户服务中心(图|网络)
孙鹏在客服中心工作到2017年7月底公司被查封。他听说最后客服中心只开了270多家,远未达到花花计划中的“第一年就开1万家”。除了因为“又脏又累”招不上年轻员工,孙鹏觉得与盈利模式也有关。当年客服中心只能靠家政、送货上门等业务收取廉价费用,200多家店,很少有店铺能自负盈亏,全靠公司补贴。
虽然这个唯一落地的项目,在实践中并不成功,但蓝天格锐还是依靠“智能养老”这个美好的想象,吸引到无数投资人追随。一位苏州的投资人记得,2016年7月,他在一个客服中心推介会上听花花演讲。那是他第一次见花花,他坐在最后一排,最后有个举手提问环节,和他同一排的一个大姐站起来,拿着话筒说,在她老家,很多亲朋好友觉得她在做传销,她流着眼泪问花花:“你能不能在我老家开一个生命环客服中心?让我能证明给他们看,我是正经投资?”
“之后再开实体店,我会优先考虑你这个地区。”大姐得到了花花的口头承诺。花花得到那位苏州投资人的敬佩,还有当天更多投资人的金钱。
2017年元旦,花花在博客上更新了一篇“花花十大心愿”。
“第一愿:无国界支付,王者归来,打开千亿市场,融通全球科技。
第二愿:建立独立医疗科研中心,为无国界养老的顶尖基地,延缓衰老,挽救生命。
第三愿:建成10000个客户中心,不求回报的爱,不忘初心。
……
第十愿:去海边,看大海三天,看潮起潮落,看云卷云舒,这条是2016唯一没有达成的心愿,唯有这一条给自己。”
花花在博客上更新的一篇“花花十大心愿”(图|受访者提供)
这篇博客是花花常有的风格,她隔几天更新一篇,大量使用爱、初心、全球技术等词语,排列为一行行短句,被投资人称为“长诗”。有投资人告诉我,花花很有文化,爱看书,天津的家里墙壁上全是书。“她出门有司机,坐在车后面,也要拿一本书读。她也会给我们员工推荐书,我现在家里还有她推荐的有关马斯克的《硅谷钢铁侠》。”2017年,花花在博客写的心愿之一是每月至少读10本书。
这时期,蓝天格锐的比特币、智能科技、养老几个理财产品中,实体业务落地不畅,但比特币方面的业务却越来越受到追捧。2017年5月,比特币价格最高时达到1800美元,蓝天格锐推出新的“数字一号”“数字二号”理财产品,也是公司倒闭前最后两项最吸金的产品。
根据当年的宣传文件,这两项理财产品属于在英国开曼群岛注册的新公司“英国爱生保险有限公司”(Britain Nice Life Insurance)。“全世界唯一一家为数字货币提供财产保险的保险公司,让您手中数字资产稳中求胜、不断增值。”“降低数字货币投资中潜在的风险,让数字货币走入寻常百姓家。保值增值,推动社会新的创富效应。”
《法证先锋6》剧照
如今已经查询不到这家公司的注册信息。比特币从业者于子莫告诉我,这种号称“保值增值”的比特币保险,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其荒谬,因为比特币最大的特点就是涨跌不稳定,即使短时间内涨势强盛,也可能下个月就因政策、其他货币影响等因素暴跌。曾有人运用相似的伎俩,称自己建立一个网上比特币银行,可以为玩家提供报关服务,但几个月后,被证明只是盗取玩家比特币的骗局,也无从追踪对方。之后很少有人会相信这种“保险模式”。
但是,“英国爱生保险”保值增值的宣传,对蓝天格锐的投资人们来说依然诱人。从2016年末开始,比特币就开始了一轮“牛市”行情,之后的大半年时间,每月底基本都比上一个月上涨至少100美元。跟随比特币的上涨,每一个新合同就像兴奋剂,都是只赚不赔的买卖。“这比我们做实体利润多多了。”一位开过超市的投资人跟我说,“做实体我们要考虑人工、装修、产品保质期等等,这个只需要等分红。”
与产品同期,蓝天格锐还同步推出“大客户”机制,只要一位投资人一次性投资600万元以上,就能成为“终生大客户”,往后每年都有200万元分红,以及公司上市后的股东身份。那段时间,“你给格锐三年时间,格锐给你三世富贵”的标语经常出现。一位投资人告诉我,他最后一次见花花是在浙江的推介会上,花花头上戴了王冠,受到投资人超出以往的追捧,气氛有点接近疯狂。
带口罩为钱志敏,其余两位是七大区负责人之二(图|受访者提供)
根据公开的蓝天格锐相关人员判决书信息,办案机关审计,格锐公司三年多共吸收资金400多亿元,其中2017年1月到7月,吸收投资超过200亿元,是公司最疯狂的半年。一些公司中的小头目仿效公司新品推荐会的做法,经常在县城、区里大酒店开会,或者去火车站发传单宣传蓝天格锐,有小头目的判决书里文化水平写着“无”,也能招揽投资几千万元。
“对这些宣传没有一丝担心吗?”我问几位投资人这个问题。
“不可能(担心),我们知道当初格锐就是要‘快速增配’一下,因为她还在投资科研企业,这是最烧钱的,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收益,我们在支持这个,在等这个。一旦成了,这个企业就真的成功了。”一位投资人说。
2017年7月27日,是受访的每位蓝天格锐投资人都能脱口而出的日期。这一天,他们不再收到每日分红。
起初,相当多的投资人还在观望。微信群主或各地小头目在群里“维稳”,称“受国家金融政策影响,为了公司稳定发展,为了大家稳定收益,公司正在更改财务系统,全面升级”。公司会在8月底前发放红利。叶厚德当年跟几个小头目自费开车,“我们一路向西,去了17天,不同的城市,找团队长开会,讲格锐的理想,让大家不要乱,相信公司的规划”。但分红再也没有到账。陆续有投资人报警,才有人得知蓝天格锐7月被天津市公安局河东分局查封,公司管理层包括花花都在逃。
《后浪》剧照
杨飞告诉我,蓝天格锐被查封后,警方一直没有公布具体原因,仅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逮捕了几十位相关工作人员。一位投资人说,这或许与当年国家严格打击非法集资有关。2017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银保监会等14个国家机关召开处置非法集资的部际联席会议,提到虚拟货币理财具有非法集资、传销特征。不到半年,9月4日,境内虚拟货币发行和交易被彻底叫停,比特币暴跌。
花花或许也对这种金融环境、对蓝天格锐的业务危险性有感知。早在2017年3月,蓝天格锐成立京津冀、东北、华北、华南等七大区,管理理财产品的销售业务。每个大区有一位负责人,大区下有若干个小团队头目。小头目不附属于公司,是一些组织能力、演说能力不错的人被“授权”,可不定期举办自己的推销会。一位小头目在判决书的证言是:“花姐命令七大区各自成立自己的公司,如果出事了,可以和公司撇清关系。”
在蓝天格锐快速发展的这些年,花花总能找到忠心的傀儡,隐身在相对安全的角落。蓝天格锐法人任江涛的判决书显示,他通过玩网络游戏认识花花,因为在游戏中完全服从花花的指挥,花花让他担任蓝天格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2014年,二人口头约定干满三年,任江涛每月3万元工资,之后还有100万元红利。公司网站的服务器是任江涛在阿里云、腾讯云、亚马逊上租赁的,理财产品的钱都由花花统一支配。如果公司出事,需要任江涛来扛,但他相信,花花会有办法“捞”他。
花花确实“捞”过团队中的骨干成员。一份判决书显示,蓝天格锐总经理吴小龙曾在2016年8月因涉嫌传销被辽宁锦州凌海市公安局抓捕调查,花花托人找关系,花了1500万元“捞”出吴小龙,直到一年后蓝天格锐被警方查封后,吴小龙再次被抓。这一次,他没有等到主人的庇护,花花自己也开始逃亡。根据《金融时报》获得的英国法庭文件,2017年7月,钱志敏将蓝天格锐公司财产转换为比特币,化名“张雅迪”获得了圣基茨和尼维斯联邦护照,一个月后又以NAN YIN的名字买到一本缅甸的假护照,并利用多个身份辗转到老挝,9月进入伦敦。
根据英国庭审文件,到伦敦后,张雅迪找到温俭做翻译和管家,她告诉温俭,自己有一家跨国珠宝公司。二人见面不到三周,她们搬进了位于伦敦北部富人区汉普斯特德(Hampstead)的一栋拥有六间卧室的豪宅,月租金高达1.73万英镑(约16.3万元人民币)。之后,温俭帮助张雅迪在不同国家购买价值数万英镑的珠宝和其他奢侈品,还在迪拜将比特币兑换为当地货币,买下两套房产。在享受这些财富时,张雅迪仍然保持了一贯的神秘性,虽然与温俭共同居住,时常一起外出,但从未留下任何合影。
2014年2月20日,在马萨诸塞州交通枢纽波士顿南站,Liberty Teller公司的工作人员帮助客户从一台新安装的比特币ATM机上购买比特币
据《金融时报》报道,英国警方没收了一本数字日记,自2018年开始写。日记中,花花展现了她更大的想象力:她希望能买下利伯兰(Liberland)——一个7平方公里、未被承认和无人居住的微型国家,位于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之间的多瑙河上——在那儿修建一座庞大的佛教寺庙,以及机场和港口在内的基础设施,统治利伯兰,从而拥有外交豁免权。
2017年7月,蓝天格锐被查封后,花花就消失了。10多万投资人才意识到,他们对这个昔日“女财神”几乎一无所知。过去三年多,他们都是把合同款打到法人任江涛的银行账户。关于花花,她年龄多大?来自哪里?有没有家庭?甚至,她本名叫什么?都无定数。今年4月,有关花花的讨论再次出现,才有了稍微具体的答案——据《金融时报》报道,钱志敏出生于1978年,来自南方某个城市,几位投资人说她有过家庭。
《反骗警察》剧照
现在,七年过去,我联系到的投资人,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债务。有曾投资上千万的人在打扫厕所;有人已经退休,退休金被政府冻结还债,儿女每月帮忙还一部分,他还要做临时工,捡塑料瓶、纸箱子;有人说自己不舍得吃一块钱以上的水果,等着菜市场收摊后捡菜叶子,也有一些老人已经去世。
叶厚德这几年还掉了大部分债务,不再做建材生意,经常开着小面包车做批发零售。他依然坚信花花不是英国落网的张雅迪,跟同伴不断向最高人民法院、国务院等国家机构提诉求,等待系统给个说法,解释为什么查封蓝天格锐,何时归还投资人损失。9月初的一个饭局上,他喝了点酒,国字脸泛红,动情地说起花花当年预测比特币之准确,是“币圈的女神”,“我愿意为花花去死”。国内社交平台上,还有一些投资人不断留言:“蓝天格锐利国利民,祈盼回归。”
还有一部分投资人则从英国比特币洗钱案中寻到一丝追回本金的希望。他们分别找到国内几家律所代理这起跨国金融案件。代理律师之一李音瑶告诉我,7月10日,英国高等法院正式受理来自中国的债权人对蓝天格锐的海外清盘申请(Winding-Up Petition),意味着案子正式进入民事司法程序。因为涉案金额和人数巨大、比特币价值波动等因素,她预计公司清盘审理可能要三五年甚至更久。
但最新消息是,针对海外清盘的申请是否能通过还没有定论。10月16日,英国破产和公司法庭举行庭审,最终决定将清盘申请审理推迟到11月中旬。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42期,为保护受访对象隐私,文中唐义、杨飞、于子莫、叶厚德、孙鹏为化名,实习记者蒋文昕、曲子涵对本文亦有贡献)